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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第一瓶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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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不離跪伏於地, 心中多少有些預感, 果然, 那駿馬飛馳而過, 巡視半圈,遠遠兜回,直沖著他奔來。離他僅有數丈,仍無停止之勢,一枝箭般直沖面門, 眼看著四只鐵蹄就要踏到自己身上,辛不離雙眼一閉,索性埋下了頭,咬定牙關, 一動不動。

一陣疾風撲面, 那馬匹就在他面前驀然停步,四蹄收得幹凈利落, 穩穩踏在他身前尺餘的草地上。

謔地一聲鬥篷響, 一條人影縱身而下,簇新的**烏皮靴疾步走近,在他眼前立定, 雙足微微一張,擺個八字形的架勢。

“拜見殿下。”

見貴胄而不請安, 那是殺頭的罪名,再疑慮,再不甘, 辛不離也只能低聲開口。

那一瞬間,腦海中真是閃過了千百個念頭,不知道這小賊要怎樣整治他。他什麽也沒做,全然出於好心,出於一個醫者的仁心善意,一時忘形地伸手給這小賊醫治,結果被他罵了個狗血噴頭,像嫌惡一條蟲子似的嫌惡他的觸碰……一個月沒動靜,還以為事情已經過去,如今卻又卷土重來,巴巴地帶了這麽浩大的一隊人馬來找到他,難道是……

“免!起來說話。”李重耳喝道。

辛不離放下手中羊羔,立起身來,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。

眼前這殿下,不似比武那天的平民裝束,而是衣甲隆重,冠戴齊整,凜然發散著令人敬畏的威勢。一身緋色紗袍,鮮艷奪目,紗中織繡著連綿不斷的螭虎紋,威猛的爪牙隱現於重重雲朵之間……這是高官貴胄才能穿用的服色,穿在這英武少年身上,更添無窮光彩,比得辛不離的一身粗麻衣衫愈發顯得破爛不堪。

面上那昂揚的神采,囂張的氣焰,更是燃盡四面八方,整個雲龍門外的草場都裝不下他了。腰間,還懸著,一柄鑲金嵌玉的犀皮鞘長劍……

辛不離雙手握拳,正在暗暗戒備,眼前那方正的下頜微揚,一雙湛亮黑眸居高臨下地睨視著他,已經傲聲開言:

“我來跟你道歉!本王以德服人,不再計較你那日所為。我倉促之間口不擇言,你也不準放在心上。”

這番話來得實在太過突兀,對辛不離簡直是個驚嚇,楞怔之下,茫然擡頭看著李重耳,只見這韶王殿下也是一臉的不自在,顯然道歉這個詞,對他來說還是極不習慣。

“你去告訴七寶,還是要……繼續較量。後日午時,老地方等我。”

一言已畢,李重耳忙不疊地退步抽身,肩後鬥篷一揚,人已飛快地走向不遠處的碧玉驄,就在那霍子衿的服侍下,翻身上了馬鞍。辛不離這才回過神來,急忙揚手喊道:

“你……等等!道不道歉,我不在意,以後不要再約七寶比武!”

李重耳手挽韁繩,騎坐馬背,滿臉的不可置信,雙眸直瞪著他,兩道濃眉高高挑在額角:“你?不準我?和七寶比武?本王沒聽錯吧?”

辛不離雙手握拳,瞬間已經感受到掌心微微的汗。

是,他不想他和七寶比武。

這人的身份,怎是苦水井貧賤少年可比,與他滾在一處廝打,簡直是隨時都能掉腦袋的危險。他身為皇子,自可以率性任情,高興找個平民來較量,就隨手較量一番,但這種屈尊俯就,禮賢下士,絕對不能當真。蓮生天真爛漫,哪裏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,伴這殿下玩耍,就似伴了一條狼,一旦哪一日沒有理順須毛,這小賊反噬一口……

他不能讓任何人傷了他的蓮生,縱然只有一點點可能的危險,都不可以讓它發生。

“七寶粗魯無禮,出手沒個分寸……”辛不離低眉俯首:“我怕他傷了殿下。”

“嗤!他傷我還少嗎,我介意過嗎?肩膊打脫了臼,養了數日才好,我怪罪他了嗎?”李重耳不以為然地揚了揚眉:

“我們已經打了快半年,一向融洽,相投得很,怎麽你一來就這麽多事?”

辛不離的心中,猛然一動,似乎被他這句話中的什麽詞句刺中,痛得一縮。一時間也不及細想,只堅持道:

“殿下金枝玉葉,不是我們這等小民可以碰觸,望殿下寬恕七寶不懂事,以後不準他再招惹殿下。”

“你是記仇了,是吧?”

李重耳揚起一只手,向辛不離戟指瞪視,語聲已經滿是不爽:

“什麽叫‘不是你這等小民可以碰觸’,我不讓旁人碰我,有什麽不對嗎?道歉也道過了,還要怎樣?你算是七寶的什麽人,我與他交往,幹你甚事?”

又一道隱痛閃過辛不離心頭,令他怔在當地,只楞楞盯著眼前這囂張少年。

內心深處,隱隱地,不希望蓮生與這殿下走得太近。不僅是因為那容易冒犯的身份,似乎還有另一種危險,他自己不願面對、不願深思的危險,存在於這殿下無意中吐露的一些詞句之間……

那邊廂,李重耳早已大不耐煩,韁繩一拉,雙腿力夾,駕著碧玉驄揚長而去,身後拋下惡聲惡氣的一句:

“道歉我道過了,再與你兩不相幹。本王與什麽人交往,可由不得別人!”……

蓮生一雙大眼眨動,長睫如翅羽般撲扇撲扇,聽著辛不離講完這一番飛揚跋扈的道歉,伸手用力刮著自己鼻尖:

“這小賊,好不知羞!這也算是道歉?一言一行,明明全是威嚇……”

“想他這十幾年人生,原是沒人敢逼他道歉,能有這個表現,也是很意外了。”辛不離凝視蓮生的臉,竭力將語聲放得平緩:“當然不會是什麽真心實意,只是太想與你較量下去,憋了一個多月,實在忍不住了而已。他約你後日繼續較量,你……你怎麽看?”

羊棚中一時間靜寂無聲,只餘幾聲小羊羔的輕輕咩叫。

蓮生雙手勾在背後,低下頭來盯著地面,一只腳在地上反覆搓蹬,碾起一個淺淺的小坑。

“我不去就是了呀!”蓮生輕輕笑了一聲:“難道他還能逼著我去!”

辛不離沒有說話,一雙黑眸,始終凝視著蓮生的臉。

蓮生仰起頭,小臉上依舊滿是光彩,向辛不離做個鬼臉,嘻嘻笑道:“我又不是找不到人打架。打豹子打野豬,也很開心嘛。”

“……你不開心。”

辛不離輕嘆一聲。

“我哪有不開心!”

“你不開心。……”

蓮生嘻嘻笑著低了頭,繼續用腳踢蹬地面,臉上的笑容,微微地已經有些掛不住。

不能和那小賊繼續打架,她當然不開心。

自從能夠變身,膂力已經遠遠超乎常人,到哪裏還能找這樣勢均力敵的玩伴?何況這殿下平素裏雖然跋扈囂張,在比武場上卻是極守規矩,被她劈頭蓋臉地擊打,騎在身上狠揍,掄在空中,摔在泥裏,一聲聲逼著叫爺……都毫無怨言。縱是苦水井的鄉野兒,能這麽讓她盡情廝打的,也是找不到誰了,就算對她最好的辛不離,也一身隱然兄長之威,可以敬畏,可以親近,但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欺負。

所以她也拿他當個好夥伴,一起說笑,一起吃酒,一起找玉瓶,追烏鴉,鉆胡狼洞……

若真的從此一拍兩散,心裏還真是舍不得。

但是辛不離顯然不同意她繼續跟他玩下去,一百個不同意,一萬個不同意,滿臉滿身都掛著不同意。他對她這樣好,這些年來處處為她著想,一門心思幫著她護著她,他要她做的,肯定沒錯。就算錯了……她都要聽。那小賊,再相投,再好玩,在她的生活中再有意義,再重要,也不如辛不離重要啊。

“好吧,瞞不過你,是有一點不開心。”蓮生皺皺鼻子,又恢覆了頑皮的笑容:

“沒什麽,總會習慣的!我早就把他揍夠了,也差不多該放手了,還得專心制香呢!誰還顧得上……”

“算了。”

辛不離低聲開言:“你這樣喜歡跟他打,就接著打吧。”

他擡頭望著蓮生,那張再熟悉不過的小臉,此刻小鼻子微微皺著,滿臉都是無所謂的笑容。只有他能看出來,這張面孔,是在強作笑顏,臉上有笑,而眼中無笑,嘴巴咧著,嘴角卻向下撇著,隨時都要哭出來……這小妹子,每次受了委屈都是這樣,努力堆出滿臉的笑容,不讓旁人看出心頭的痛,但是瞞過世上所有人,唯獨瞞不過他的眼睛。

整顆心都軟下來,軟得如棉花一般,軟得如冰融成水,化得水汪汪一片。

何必為了那一點莫須有的顧慮,讓她如此不開心?

愛惜她,守護她,不就是為了讓她過得開心。豈能因為這份愛惜和守護,反而將她困在牢籠。

“後日午時,老地方。我……就不去助威了,免得彼此尷尬。”

“你不想我去……”蓮生小聲開言:“我就不去嘛。”

“算了,我也是操心太過。”辛不離笑了笑:“想打就打吧,小心點就是了。以後不要再比利刃,太危險,人都是血肉之軀,一槍下去傷到要害,救治都來不及。尋常拳腳之傷,倒無大礙,反正他……有個太醫令蔣公。”

一道喜悅的光芒,自蓮生臉上放射出來,這回是發自內心的歡笑,連眸底都閃爍著明亮的光彩:“聽你的聽你的!保證不傷到他。哼,他對你那樣無禮,下次比試,我要多揍他幾拳替你報仇!”

辛不離笑著搖了搖頭。“人家都道過歉了,還不依不饒……對了,你剛才要給我看什麽?”

蓮生雙手一拍,伸手自腰間佩囊摸出一個瓷瓶,捧在辛不離面前,滿臉激動的笑容,手指都微微有些發顫:

“看!”

瓶塞拔開,一道濃郁的忍冬香氣驀然發散,縱然在這滿是臊臭的羊棚中也勢不可擋。

“我制成香品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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